本想著可以寫一寫外婆,可將回憶變成文字的時候,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就像潮水般洶涌而來,將我淹沒、沖垮,讓我破防。
外婆從未上過學,目不識丁,甚至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。她的一生,是一部寫滿艱辛與奮斗的史詩。幼年的窮苦與饑荒讓她敬畏自然,感恩每一粒糧食的來之不易。中年時,她肩挑家庭重擔,不僅要照料一兒三女,還要伺候臥病在床的丈夫。她起早貪黑,忙碌在田間地頭、雞舍羊圈、灶頭炕邊、縫紉機前,用她瘦弱的身軀撐起了整個家。到了晚年,即便兒女們各自成家立業(yè),外婆仍不肯停歇,她再次挑起養(yǎng)育孫輩的重任,這一挑,便是數(shù)年。命運也似乎并未眷顧她,疾病如影隨形,侵蝕著她的身體,她的視力逐漸模糊,最終完全失明。
我的童年基本上是在外婆的陪伴下度過的,她在我心中扮演著母親的角色,給予我無盡的溫暖和愛護,留下了很多珍貴的記憶,讓我用這一生去懷念。外婆用那雙溫暖的手牽著我走過鄉(xiāng)間小路,為我做各種美味的食物,講神奇的民間故事、秦腔片段,鼓勵我好好讀書,走出她沒有走出的家鄉(xiāng)。
記得我第一次去上學前班,外婆將我送去學校,我跟著她回家,她又送去,我又跟回來,返來復去,她沒有不耐煩,只是將我送了一次又一次,直到我最終愿意留在那里。上小學后,夜晚我在燈下寫作業(yè),外婆則坐在我旁邊,納著白布鞋底,一針一線,不言不語。雖然她無法輔導我寫作業(yè),但她深諳讀書學習的重要性。她從不干涉我寫作業(yè)的過程,也從不抱怨我寫字速度慢或?qū)懙貌缓茫皇悄嘏惆橹遥钡轿覍懲曜鳂I(yè)。
外婆的廚藝很特別,會給我做很多美食。她不會做雞鴨魚蝦這些大菜,她這一生,甚至都沒有吃過幾頓大魚大肉,但是她能將田間野菜變成飯桌盛宴,在外婆的巧手下,我一年四季都能品嘗到不同的美味。正月的芨芨菜雞蛋餃子,清明前后的苜蓿菜鍋盔、灰菜粉條卷煎餅、洋槐花麥飯。六七月的馬齒莧菜盒、涼拌人莧菜。到了八月,外婆扛著鋤頭,帶我去地畔頭挖“香死老漢”的小蒜,給我做小蒜面疙瘩。十月初,地里的麥子剛冒出綠苗,就可以吃到外婆做的清炒蔓菜。深冬臘月,沒有豐富的蔬菜,外婆說,冬天就要吃熱騰騰的包谷榛子就紅胡蘿卜絲。那時總覺得冬天的飯菜太過單調(diào),現(xiàn)在尤為懷念那種味道,也極其想念外婆。我很幸運,有了外婆的廚藝,才能吃到這些特別的菜肴。她不僅給我做美食,還會領我去地里挖野菜,教我認識農(nóng)作物。每年到吃野菜的時節(jié),我會帶著孩子回鄉(xiāng)尋野菜吃,卻再吃不出外婆獨有的味道。灰菜長了一茬又一茬,外婆卻永遠不在了。
外婆喜歡聽秦腔。每逢村里過會或者誰家過白事,酷愛秦腔的外婆便要拉上我去看戲,婆孫倆穿戴整齊,走向那熱鬧非凡的人山人海處。外婆去看戲,是喜歡秦腔。我去看戲,是喜歡那種喧鬧場面,和小伙伴們在人群中嬉戲,將蠟淚捏成各種形狀,吃五毛一串的冰糖葫蘆,三毛一捧的棉花糖……戲臺上,《三娘教子》王春娥在機房自思自嘆,慈愛教子;《三滴血》中李遇春悲傷陳情,“祖籍陜西韓城縣,杏花村中有家園”;《王寶釧》中寶釧苦守寒窯,堅守愛情。秦腔于外婆而言,不僅是一種娛樂方式,更是她生活的一部分,是她與平凡歲月和鄉(xiāng)土文化的一種情感紐帶。
參加工作后,枯瘦的外婆雙眼失明,身體每況愈下。我不敢想象,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,失去光明,內(nèi)心需要多么強大的力量,才能支撐她正常生活。而這一堅持,就是好幾年。周末回老家,我總是第一時間去看她,坐在那個充滿回憶的炕沿上,和她拉家常,她粗糙的手輕輕摸索過來,先是摸摸我的手,然后又摸摸我的臉,嘴里嘀咕著“我娃又瘦了”。我給她洗頭、剪指甲,給她買好吃的,她把我買的東西視為珍寶,哪怕她并不吃。我去看她也會帶上孩子,給她無色的生活增添一些歡鬧,她會把舍不得吃的零食拿給孩子吃。臨走時,外婆堅持要出門送我們,門口有棵她熟悉的洋槐花樹,她佇立在樹下,身影在樹影的映照下,變得越來越小。這棵洋槐花樹,堅韌挺拔,見證了我們一次次的離別與重逢。
每日下班坐上地鐵,我習慣性給她撥去電話,想稀釋她的孤單,她第一句總說:“我娃下班了,婆還候你電話著呢。”她也會問及我的孩子,“娃好著么,碎娃會走路了么,我娃現(xiàn)在正是人生最苦累的時候,要上班,還要操心娃。”外婆就是這樣,愛著我,也愛著我的孩子。電話里,她說著她的一日三餐、家中碎事、村里趣聞。我說著我的繁忙生活、孩子近況、喜怒哀樂。她心疼我要坐一小時地鐵才能到家,感嘆著時代的進步和生活的美好。“現(xiàn)在的人很幸福,啥都有呢,時代好的很。”我回應她,“婆,等你啥時來西安,我?guī)阕罔F。”
在我工作將邁入第六個年頭的時候,外婆走了。她走的時候,是個9月,盛夏已褪去酷熱,我見她最后一面的時候,她已睡在冰冷的靈床上,穿著壽衣,安靜祥和。我跪在她旁邊,號啕大哭。她生命的最后,住院一月有余,腦瘤、膽結石、電解質(zhì)紊亂……各種疼痛疾病摧殘吞噬著她,她也不能正常進食,靠著營養(yǎng)液維持著虛弱的生命,時而昏睡,時而有意識開口講話,彌留之際,她說這次她熬不過去了,她要去陪我外公了。終于,她遠離了各種疼痛的折磨,與世長辭。
下葬那天早晨,我抔一把黃土揚在她的墳頭,看著她靜靜地躺在我外公的墳堆旁邊,消逝在這歲月長河里。再過幾天就是她的生日,每年她生日這天,她從早上睜開眼,便把手機揣在身上,寸步不離,她在等我的電話。可是這次,她還沒等到我給她說,婆,生日快樂,就與世界揮手告別了。外婆走了好幾個月,我都無法相信這是事實。我總以為她是去哪里逛了一圈,她還會回來。每天下午下班,我拿出手機,盯著熟悉的號碼,思忖半晌,孤獨感襲來,視線漸漸模糊。我才知道,她到底是不在了,永遠地不在了,再也沒有那么一個人在隨時等我的電話,和我分享生活的點點滴滴。我也會時常夢到她,夢中的她很模糊,有時候也會喚我,我想離她近一點,可是越來越遠。
失去親人的痛苦,不僅僅在于他們離開的那一刻,更是在日后每一個想念的瞬間。自我出生那年,我和外婆相遇,這一遇,跨越了三十二個春秋。現(xiàn)在,回憶成為了我與外婆唯一相見的方式。每一次回想都仿佛能再次與她相逢,卻又因為無法觸及而心生悲傷。懷而不在,想而不見,紙帛燃盡,愴然涕下。
千言萬字猶難寫盡外婆的深恩厚愛,與她共度的歲月,是烙在我心底的寶貴時光。愿她在另一個世界,也如人間,繁花似錦。(陜鋼進出口公司 孫丹丹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