法布爾的《昆蟲記》,當然是一本好書!独ハx記》教人如何觀察,一旦學會觀察,那么就再也不用擔心作文寫什么,如何寫滿兩頁作文紙這樣的問題了。
然而我很好奇一件事:今天的小朋友去哪里觀察昆蟲?
人和人的生活經驗是不同的。在我小時候,昆蟲是生活的一部分。墻角門縫里永遠有螞蟻在忙忙碌碌,撒一點糖在地上,就能看到螞蟻拉出長長的一條散兵線。下過雨,蝸牛和蛞蝓就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,順著陰溝慢慢地爬。蛞蝓又叫鼻涕蟲,是沒有房產的蝸牛。
我在路燈下見過螻蛄傾巢而出,大搖大擺地爬滿水泥路,是破壞力驚人的一種昆蟲。螻蛄也叫蝲蝲蛄,東北有俗諺形容勿聽人言叫做:聽喇喇蛄叫,還不種地啦?我也見過白蟻破開自己精心建設的蟻巢,讓長出翅膀的公蟻和蟻后飛出去交配,交配完畢它們就脫去翅膀,亮晶晶的翅膀鋪滿了整片雨后的山坡。
我還在家附近的水溝捕捉過蜻蜓,用棉線套著脖子任由它在天空四處亂飛,那是我最早的寵物。我還學會在黃昏時聆聽振翅的嗡嗡聲,然后用巴掌把起飛爬升過程中的金龜子抽落在地,用棉線卡入脖子和胸甲之間的縫隙任由它在天空四處亂飛,又或者是讓它在桌子上低頭猛沖,推開我堆好的火柴盒,那是我的另一種寵物。
有段時間流行氣功,我中了民間傳說的毒,伸出胳膊站在家門外,等著蚊子落下來吸血。然后我相信如果我真氣修煉一旦有所成,就可以收縮皮膚,把蚊子的針管給牢牢夾住,看它驚惶失措,怎么掙扎都沒法起飛?上н@樣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,我就看著花腳蚊子落下,很快肚子就膨脹起來,最后吸滿了血,變得透明,就像是一顆很小的石榴,晃晃悠悠飛入空中。
哪怕是等我上了中學,也受人蠱惑,去遠郊捕捉蟋蟀。據說有的蟋蟀可以在花鳥市場賣上好價錢,同學們在周末就跑去農田和墓地勤工儉學。農田里的蟋蟀多,容易捕捉。墓地里的蟋蟀少,但是戰斗力強。我站在野地里,身上都是草割開的傷口,汗水流下來,傷口就火辣辣地疼。我一動不動,忍著,等著蟋蟀重新開始鳴叫,然后再走幾步靠得更近一些---這樣的經歷在我成人之后再也沒有過。
昆蟲是我童年生活的一部分,就像是我熟悉的人和事。法布爾寫了一本書,對于我來說,那就是我的熟人們有了一本傳記,有作家很嚴肅地為它們寫了生平事跡。我當然能讀得進去,而且讀起來有別樣的情感。
今天好像一切都已經不同了。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,昆蟲就像是野草,從城市生活里悄然撤退。人們遇見昆蟲的機會不多,只有鄰居經常在小區群里聲嘶力竭地尖叫:有蟑螂!然后物業承諾次日請人來噴藥除蟑作為結束。人們并不喜歡和昆蟲相遇,人們喜歡殺蟲劑更甚于《昆蟲記》,但是又喜歡買《昆蟲記》來送給小孩子。就像是把生活的那碗湯全給潑了,但是又堅持要送空碗底給對方說是補一補。
怎么可能?見過螞蟻搬家和讀過螞蟻搬家是兩種人?催^蜻蜓照片,和感受過金龜子尖銳的腳爪緊抓著自己手指頭,也是兩種人。在8K畫質下觀賞微距拍攝的紀錄片,這種感受永遠也不可能和自己手拿一只蜻蜓,和它相互對視,在它一千只復眼中看到一千個自己時產生的眩暈相比。人家在白堊紀的時候,就已經那么振動翅膀懸停在空中。
在書本上學到螳螂之后,有機會親眼見過一次。這并不容易,因為螳螂是綠色的,當它躲在草叢里的時候,你很難把它分辨出來。一旦分辨出來,又會覺得非常震撼,覺得世界上怎么會有那么精巧那么精致的存在?或者說,怎么可以純綠色作出這樣一種存在?
當我伸手去捏螳螂的肚子的時候,它瘋狂地揮舞兩把大刀,在我手指上留下徒勞無益的白色劃痕。那肚子癟癟的,和它瘋狂輸出所需要的能量完全不成比例。法布爾沒說過這件事,它只發生在某一個下午的長草叢中,只發生在我和一只綠色的螳螂之間。我松開手,它振翅極速飛去,就像是一小團綠色的霧,劃出一道傾斜的曲線,一頭撞入草叢就此消失不見。
時至今日,我家里也沒有任何蟑螂藥。北方遇到蟑螂的機會甚少,只在極度潮濕的季節,恰逢連續下雨,會在人跡罕至的樓梯間、水井房和蟑螂偶遇,少部分時間我會慢慢彎下腰去摸自己的塑料拖鞋,大部分時間我們互不理睬,各自忙自己的事。我沒有厭惡,也沒有恐懼,甚至不會覺得蟑螂闖入了我的生活,而是認為是我們在億萬年后,用水泥盒子入侵了昆蟲的家園。這時候,很適合讀《昆蟲記》。(龍鋼公司 李青峰)